以談心室為名,喬記洋行本來就預計會針對三大主軸 #養心帖 #文商策 #全局觀 提出訪談計畫,第一篇訪談,或許就讓我來訪談喬老闆我自己吧:這是一篇私人的紀錄,取自於我兩年前的隨筆。當時我剛從一片荒涼的心靈殘墟之中慢慢回神,抽象的文字能力與思維架構能力也尚未完全回復,因此筆法、語調甚或有點瘋狂、跳躍——這卻是很明確的紀實,寫下了我不少對自己的探問。
我許多對自己的疑問與探求,或許都來自於很久以前閱讀的這句話:
物質即存在,此外別無存在。
不冥想,不形而上,直觀的眼界裡所看見的亦即所存在的。——朱天文《荒人手記》
在我 18 歲,還是台大新生的時候,在大一國文的基礎課上,與當時的中文系教授楊芳燕學習到如何以批判、分析的方式閱讀文學作品,當時我提交了兩篇報告:只是當時已惘然:淺談張愛玲〈傾城之戀〉,另外一篇則是她的城市浮游夢:談朱天文〈世紀末的華麗〉。
張愛玲與朱天文在作品中,無論隨筆或是重寫,對於物件都有犀利的描繪。當時年紀太小,學生生活經驗稱不上富裕,在見識上也尚未拓展,即便理解物件本身的重要性以及背後的故事層次,但我並不很明白為何要特別強調「物質」。尤其在追求智識的學術研究體系裡,抽象的「思想」與「意志」具有非常強烈的主導性,強調「物質經驗」,格格不入之外,似乎太入世,太膚淺,或甚至也太俗了。
——但這個「物質即存在」,這個「存在」的意義與重要性,是得要我畢業十多年之後,在一趟又一趟難以預期的體驗中才真正給予我足夠的體悟:若無肉身與物質的支撐,看似堅不可摧的精神,或許一樣會在過勞、憂鬱之下崩毀,進而灰飛煙滅。
那現在的我,喬記洋行電子報背後的我,卸掉外在的裝甲下的我,對於「物質即存在」的意義,有答案了嗎?
美感體驗,是我最後殘存的慾念
2022 年的我,氣力放盡,照片裡,那是我難得可以勉強笑出來的時刻。
我的狀態潰散到幾乎要尋求心理治療時,除了時間感混亂、注意力潰散,以及無法動用抽象推理等很明顯的認知問題,我是幾近「沒有」慾望的。
慾望也並非傾刻歸零,而是隨著狀態惡化而逐漸抽離。
我從前並沒有對於慾望有這麼深刻的感知,直到那時候我才發現慾望的拋棄有優先順序的。先別說高度自我成就的慾望,跟自我認同有關,生活基礎的慾望,也都用蠶食鯨吞的方式陸續拋棄。沒有了求知慾、沒有了食慾,最後也沒有了性慾。
當生活裡幾乎沒有任何刺激可以激發生命力時,我每天醒來的感受就是被囚、低落、陰鬱。又因為情緒起始值很低,以至於我連想讓自己快樂的消遣都很痛苦,因為大部分的消遣,都需要心力來共情。我每日用最低且不耗力的方式過活,毫無講究。都柏林的天氣又爛,只要外送員能到我家,能夠維繫所需,那有什麼所謂。
無欲無求,且沒有心靈滿足感支撐的時候,生活就是死水。
生活乏善可陳到,幾乎什麼東西都可以捨棄。
這個狀態實則危險。都柏林沒有我的舊友,沒有我的同學;這個地方的文化因為跟我志趣過於不合,我也早就放棄當地的新交友圈。我通常與現任同事保持隱私的距離。而我的家人與摯友全在天涯海角。一旦墜落,沒有任何網子可以接住我。
仍運作的感官,成為拉住我的蜘蛛絲
這麼蒼白且幾近無慾的生活裡,我才發現還有一條蜘蛛絲拉著我,讓我難得在生活中還有些許的火花可以點燃——這條蜘蛛絲是美感體驗(Sense)。
我從小是學舞、學畫、學藝術的,即便我同時在抽象概念與情緒上都能與他者高度共感,因此衍生出濃厚的文學興趣,但是感官上的美感體驗,是我最早被高度開發出來的認知領域——自然景物的幽微變化,或是人造器物的技藝技術、質地與色彩、光影與線條,這些都可以透過我的感官經驗,讓我獲得直接且深刻的安撫效果,進而從中獲得心理安慰。
在那所有量表都建議我去看心理醫生的時刻,我的腦不堪用了,既沒有記憶,沒有時間感,更沒有抽象能力——若你問我五月底到六月底之間每天發生什麼事情,我沒辦法很好告訴你,因為我的專注度跟時間感崩了,我記不起來——而那時候跟我說過話的人,無論英文或是中文,也都知道我喪失了用複雜語言堆疊思想的能力,導致我的語彙變得直觀又暴力。那是一個我就算有再強的「意志」與「精神」都沒有用處的時刻,因為我引以為傲的武器全部被心靈的崩壞卸甲了。
但我的感官都還在。
我的感官一找到機會就會持續不斷告訴我:這是美感,這是美,這是你的生命應體驗的美好。而當我非常沮喪、非常疲憊時,也幾乎都是感官在持續提醒我:請不要放棄這些美好,請不要放棄生活,請不要放棄自己。
我在這個狀態中持續大概半年,因為簽證卡死,護照被收走,從一月到六月,想離開卻離不開。而當六月到來,適逢因為 Covid 延期的 HEC Paris 要舉辦畢業典禮,邀請受影響的 2020、2021 與該年度 2022 畢業生一起參與,在絕望與希望之間擺盪的我,在典禮開始前兩天終於拿到送還回來的護照,我立刻訂了機票,像當時的同學求救,問他們在巴黎有沒有多出來的房間可以收留我,就算多付一點錢也沒關係。
我坐在飛往法國的班機上頻頻望向窗邊——那時候我看到的,是法國因得天獨厚的氣候而有的夏季景緻:柔光濾鏡般的淺藍天空,平原上廣而豐饒的農田在風吹拂下閃耀著綠色的光澤。進了都市後,因為巴黎的氣溫比都柏林平均高了至少五度,初夏的季節感也回來了:米白色的街道上是多彩的花與深綠色的門,粉色調的黃昏,街燈是那樣一閃一閃的。
我意識到我終於從被囚的狀態中逃離出來,像是終於離開鳥籠,有好幾個瞬間眼淚都差點奪眶而出。夏天啊,那是歐洲最美好的季節,而我卻忘記世界有很多地方其實都這麼美,生活可以這麼美。
不管發生什麼事,這些感官都在無私的擁抱我——只要我願意,它們隨時都對我敞開。
筋疲力盡的我,終於記起來怎麼笑了
即便回到巴黎的那幾天我整個狀態還是瘀血的。但那股釋然的感受,不僅僅是因為我回到一個我熟悉的地方,有許久不見的人。而同時也是,這個地域提供的感官體驗讓我唯一還在運作的慾望受器活絡了起來。正因為法國文化是這樣的將美感體驗,視為必須要優先重視的生活順序,是一個社會共識,因此在我那幾近無慾的狀態之中,我幾乎要斷絕與外界接觸的狀態下,依舊可以在自然的情境下獲得最直接的滋養。
身心俱疲的過程當然使我的運作慢了下來,然而這段時間的經歷,讓我同時也重新為我過去很多痛苦不堪的體驗,或是選擇,有了更清楚的同理。
如果我會選擇法國,是因為法國提供了這些可以滋養我的美感體驗。那我當初離開台灣,究竟是為什麼呢?
我意識到我過去在台灣時,或是如今回到台灣時,都還有一股社會制約反應——我會為了我追求美感體驗,而有深刻的罪惡感。我是 1990 年代出生的,在我長大成人的這二三十多年台灣主流的價值敘事裡,我時刻被傳達的價值多是:美感體驗通常是不被算進性價比裡的,唯有功能性用途才有意義。而因為這種價值觀是如此普遍、如此制霸,美感體驗被視作是多餘的、奢侈的、不必要的、浪費的、浮華的、無用的。而就算不以性價比論,也有另外一套理論在說:身為一名受教育的知識分子與社會中堅,追求愉快且美好的生活體驗,太入世,太膚淺,或甚至也太俗了。為什麼不清高、大愛一點呢?
而當環境是如此,追求美感體驗的人也自然而然也就被歸類為同樣的負面框架裡——那些人啊,要不浪費錢財,要不膚淺愚昧。當環境聲音這麼大的時候,時常有聲音在我心中自我詰問——難道在台灣社會看來,追求這些美感體驗的我,也是多餘的、奢侈的、不必要的、浪費的、浮華的、無用的嗎?
我母親是個清高的人,有錢的時候固然絕口不提錢,即至後來為錢逼迫得很厲害的時候也還把錢看得很輕。這种一塵不染的態度很引起我的反感,激我走到對面去。因此,一學會了「拜金主義」這名詞,我就堅持我是拜金主義者。——張愛玲《童言無忌》
就算我理智上知道這是個人化的追求,也在多年的反芻以及商業學習裡,建構出文化體驗的商業價值跟社會價值。但凡在這環境生活多年,我只要一接近台灣,依舊有著自我譴責的制約反應。這種社會框架的自我厭惡感,也會連帶壓抑我對於美感體驗的慾望。
當我如今知道,其實美感體驗對我來說,是一個這麼核心且基礎的慾望需求後,或許我知道真正的問題出在哪裡了。
可以是華服衣冠,也並不僅是華服衣冠
在愛爾蘭的歷程中我之所以有著千萬分的痛苦,錯綜復雜的各類因素當然也多,除了職場帶來的過勞環境讓我錯估我自己的能耐,愛爾蘭生活環境裡低落的美感體驗,也是我無法靠著環境自救的其中一個要素。這個環境,以本質上而言,或許就不適合我。
我在感官體驗要求的,並不完全是華服衣冠,而是對於生活精緻度的重視與寬容。「物質即存在,此外別無存在。」其意義便是在此時——重視人身處在現下(Present)的實在感,讓個人能以肉身感官感受美。
正因為認知到美感體驗在我生命中的排序,以及認知到我強烈的好惡不應壓抑,當我辨認出源頭後,我在後續的康復之路上,可以說走上了一條越來越加解放的心態之中:我既然有我對於感官的品味,我沒有什麼隱藏的需要。好就是好,壞就是壞。取之即取,棄之則棄。
如若信仰表象與感官就叫做膚淺,我承認且接受,我就是膚淺。從此之後,膚淺於我終歸泰然——字詞只提供定義,而不涉及判斷。他人框架自此與我無關。這股泰然,同時也轉換了我對於生活的基調:我全職在家工作,我對於生活空間的佈置打掉重練,建構一個符合自我品味的家居;我到了另外一個展現自我風格的國際城市,就重新建置我在這城市裡的自我形象;我到了語言熟悉但文化陌生的地景裡,就用更包容的視點理解世界。既然我因為過勞,讓個人跟世界有了距離,即善用距離,維持自適。
我的精神髒血還等著清理。
但我與自己和解,我對自己有了信心,可以再度站起來。
有些東西我覺得是應當為我所有的,因為我較別人更會享受它,因為它給我無比的喜悅。眠思夢想地計畫著一件衣裳,臨到買的時候還得再三考慮著,那考慮的工程,於痛苦中也有著喜悅。錢太多了,就用不著考慮了;完全沒有錢,也用不著考慮了。我這種拘拘束束的苦樂是屬於小資產階級的。——張愛玲《童言無忌》
如果說我過往在法國唸書時的解放,是我對於文化商業的知識解放;如今在英國的解放,是自在地將我的心靈解放,用更無框架的方式重新看待自己。雖然一切都還在開始的階段,很難說我會變成什麼樣子,但我希望十年之後看向這段時間的紀錄,我可以毫無遺憾的說:還好我年輕時就體悟到了對於自我的生命優先排序,以此餵養。
而也是因此,隨著時間淬煉,才能在點滴的日常與經歷當中,成為更加無懼於自我,無懼於世界,過出那敢於誠實且精采的人生。
喬記洋行電子報第一篇談心室到此結束,雖然依舊是抽象化的梳理,當時這番自剖也給了我很多認識自己,以及付諸實行的機會。下篇我要從這篇文章延伸,切回養心帖,來提「物理邊界」如何影響「心理邊界」:過去四年多時間,我是如何在後疫情時代度過我的居家辦公生活?以及為什麼都在家工作了,看起來在舒適環境裡的遠端工作者,一樣也會過勞?(On Remote Working)
本篇文章也是 2024 年最後一篇電子報,祝各位度過美好聖誕假期之外,我們明年見!
Stay Classy!
🩵